一頂草帽度過的夏天

一頂草帽,看起來普通,卻是鄉村夏天寸步難離的物品。

那時候的鄉村,電才剛剛通上,許多家庭還在使用燈油燈,至於空調、電風扇、電冰箱之類的東西,是方的、圓的、高的、矮的,根本連見都沒見過。草帽可就派上大用場了。草帽的用途多得很,可以戴著、墊著,還可以搧涼風。在陡坡上辛勤勞作後,找個陰涼的地方,隨手將草帽從頭上拿下,墊著坐下,稍作休息,非常方便。如果坐著還感到熱,趕緊從屁股底下拿出來,搖著搧風,涼爽多了。當然,大多數時候,草帽是用來擋太陽的。鄉下人勞作時,無論是採茄子、摘辣椒,還是幹其他農活,都是頂著太陽幹的。捲草、鏟肥、運麥子、玉米、稻穀,不論哪一種活都得在烈日底下進行。不頂著太陽,等到天陰或下雨,你的農作物可能一點也幹不成。說到捲麥子、玉米,或是稻穀,如果不在陽光下趕緊收割,情況就會變得非常糟糕。如果天氣變陰或下雨,無法曬乾,收成就可能會發霉、變爛,或是長出嫩芽,整個一季的辛勤勞作可能都付之一炬,這會讓人暴跳如雷。

頂著太陽幹活,那是夏天必不可少的事。草帽,就成了夏天鄉村人家的喜愛之物。草帽普通,但也是來之不易的。說白了,要花錢買呀。說到錢,誰都知道,不好賺。村子裡,只有村西頭劉三斤劉三叔能編草帽。劉三叔編草帽的手藝,是向他爹學的。早些年,劉三叔的爹在一個窯廠裡幹活,得了內傷,幹不得重活。後來,劉三叔的爹回到家裡,倒是把編草帽的手藝琢磨透了。劉三叔從小就跟著他爹學編草帽。草帽是什麼編製而成的呢?村子裡,那就是就地取材,用的全是麥桿。村子裡,哪家哪戶沒種幾畝地的小麥,那都不是勤勞人家。收了麥子,麥桿大多用著燒柴燃料點火的雜物。劉三叔家可把麥桿看得重要。麥田收盡時,麥桿一捆一捆地挑回家,全堆在後院的柴棚子裡。麥桿一根一根去了葉呀皮呀根什麼的,打整得乾乾淨淨,金黃金黃的。麥桿收拾好,再一根一根放在一個老磨盤上壓扁平,那就是編草帽的基礎材料。

編草帽可是個細緻活。一根一根麥桿在劉三叔的手裡,左轉右轉上翻下翻再翻來轉去,那三個指拇寬的麥帶子就出來了。一根一根的麥帶子一圈一圈地縫上,看著看著,一個草帽就成了。這時的草帽還只是一個雛形呢。一剪子一剪子剪著那些麥桿頭子,再精心整整型,塗上一層桐子油,拿到太陽下曬著,油亮反光,漂亮得很。要是想再漂亮一些,用毛筆沾著些花花綠綠的塗料,雕花繡朵,山水雲霧,花鳥蟲魚,人物建築,那哪裡是一個草帽喲,就是一個藝術品。劉三叔說,什麼藝術品喲,只要戴著能遮擋太陽,就是好東西。村子裡,劉三叔是第一個去三十里外的洞子場讀過高中的。雖然高中沒有畢業就回家了,劉三叔腦子裡的東東西西,還是藏了不少。一個草帽在劉三叔的手裡,就能玩出花來。

劉三叔的父親在村內外可收過不少編草帽的徒弟。用村民的話來說,三百六十行,編草帽也算是一行。編草帽也得拜師學藝。師傅領進門,學藝在個人。前前後後,劉三叔他父親收了十七八個徒弟,除了劉三叔,都沒有學成的。學編草帽,有什麼成不成器的。好些個,要麼是出於好奇,好些個,要麼是實在找不到學什麼了,勉強上門學學。村裡人還有句俗話,為人不學藝,挑斷扁擔棍。意思是說,你不學一門手藝,就只有挑扁擔做笨工作。學編草帽也是一門手藝,學了總比不學好。劉三叔學編草帽,那是學成了的。白合場離村子口八里遠。每逢白合場的鄉場日子,劉三叔大清早起來,挑著一挑草帽就直接去了白合場。用不著小半天的時間,劉三叔的一挑草帽幾乎能賣完。家裡的油鹽醬醋和人際往來等小開支,足夠應付。

夏天的鄉村,哪家哪戶能離開草帽呢。在坡上幹活,下雨躲雨,在路邊林子下休息,就算幹累了、累困了,走進後山老鷹岩下的洞穴裡歇口氣,也得靠草帽墊著屁股或是背心。頂著太陽戴著草帽幹活,走進陰涼的地方歇腳,手中握著草帽用來扇風。當然,也有節省的人家。一頂草帽都快要掉圈了,還是繼續戴著。如果真的戴不下去了,就把那草帽圈取下來,只戴帽頂,心裡也感到涼爽。在鄉村,如果你連一頂新的草帽都買不起,那就成了整個夏天的笑柄。後山半坡上的趙老六,人勤勞,心率直,喜歡琢磨農活。然而,那一年,村中的媒婆王二娘給他介紹一位姑娘來家認親。那姑娘,遠遠地看著趙老六從田地回來,戴著一頂破舊的草帽,只剩下帽頂,便轉身離去。姑娘說,家裡再窮也應該在相親的時候戴個好點的草帽。後來,真的要感謝王二娘那能吃媒婆飯的嘴巴。否則,那姑娘能否成為如今的趙六娘,就難以預料了。一頂草帽,引來了多大的麻煩。

一個夏天,一頂草帽戴在頭頂,心裡踏實。有雨擋雨,有風遮風,有太陽頂太陽,再熱,心裡涼爽就安逸。靠著編草帽,劉三叔心裡更是爽。這些年幹下來,劉三叔把編草帽的事琢磨得透透的。劉三叔去洞子場拉回了草帽編織機。一家人都圍著那台機器轉來轉去。收了麥子,劉三叔就收麥杆。大捆小捆的,後院的三大個柴棚子都堆滿了。劉三叔把麥杆琢磨成草帽,再在草帽上琢磨出各色各類圖案。村裡人說,劉三叔編的草帽,那不是頂太陽的,那是頂風景的。不要說白合場那地界了,就是好多城裡人,開著大車小車進到村子裡,就只為了收購劉三叔編的草帽。一頂草帽,引來了一個村子的熱鬧。

天上的雲呀,房上的煙呀,溪上的草呀,橋邊的鴨呀,妹妹的花衣裳呀,戴著劉三叔編織的草帽,就能看著滿山遍野的風景。一個夏天,就涼爽多了。

好多時候,站在城市的路口,聽著風吹來天邊的消息,慌亂的街道,我知道,好多東西就住在自己的記憶裡。時間,世界,因為時間,我們在世界的另一頭相遇;因為時間,我們遇見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。哪怕是一頂草帽或一陣涼風。

一個草帽過夏天,心裡涼爽就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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