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為了暑假的學生活動辦理保險,在整理大一學生的個人資料時,瀏覽著大家的出生年月日,赫然發現那些年分,竟然比我的結婚日期還要晚!而我知道其中還有不少已超過大一年齡,是重考進入醫學系的學生。
甫過完結婚二十週年紀念日的我,面對他們早已可以當我小孩的事實,心中不是驚歎歲月催人老,而是好奇與我相知甚深的他們,會怎麼想像自己三十年之後的人生,與愛情?
記得我約莫在他們這個年紀,情竇初開而深受她愛我或她不愛我的困擾,那時曾向一位已經有穩定交往的女友的學長吐露苦惱,他聽了之後笑笑說:「我追了她八個月才成功,你要好好為自己的愛情甚至婚姻禱告。」我還記得那是在一間古樸教室裡的下午時分,學長很浪漫地彈著吉他,而我腦海中嗡嗡作響著他說的「八個月!……」天呀,我連八天都忍不住!
那時,我並不知道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曾說:「年輕人需要有能等待一段時間的力量。」
當然,當下更不會知道,一直到兩年後,我才談了一場壽命只有一年的戀愛。然後又過了很多年,才又有機會再追求一位女孩,居然也真的幾乎每天與她通電話,整整八個月,我們才「在一起」,然後又過了三年,我們才為剛過去的二十週年紀念揭開序曲。
八個月,好久?二十年,很久? 7301天,是多久?在一些巨大的數字面前,很多感覺都會被收斂得比想像中更微小,例如聽到地球與太陽的距離是100,005,210,000公尺時,我們大概也就只會淡淡地說「喔,好遠」。
那些青春等待愛情的日子,究竟是什麼原因,讓等待雖然漫長,卻總是懷抱希望?
時間,不是等待的難題
這學期,妻每週都會離家至外地教書或工作,短則當日來回,長則離家三日。坦白說,有時候這種暫時的單身生活還滿不錯的。那天,獨自在公園遛狗,享受這樣一個人的小時光,「如果三天變成一週如何?」心裡冒出念頭,「挺好的呀!」心裡有點興奮地默默自問自答。「那如果是三週或三個月呢?」內心開始得寸進尺地自忖,「嗯……如果偶一為之,似乎也……還可以接受。」有點訝異自己居然挺自立自強的。「那如果妻再也不會回來,如何?」正當我還不明白怎麼會有如此瘋狂的想法時,心頭湧上一股措手不及的悲從中來,那是巨大的悲傷,竟令我在夜晚的公園中多愁善感地落下眼淚!
有點驚訝內心小劇場的反應,到底是什麼差別,讓我從一個小別勝新婚的偷閒,成了難以遏止的悲傷蔓延?似乎不是時間長短的問題,因為好像沒有哪一個時間長度,很清楚地讓我無法忍受。我含淚想了半天,發現我的悲傷不是因為要等很久,而是當我知道永遠都等不到時,那是一種絕望。
只要有希望,等待似乎就不太難。
我想到這些年認識不少重考多年才考上醫學系的學生,最久的是九年!我常會驚訝他們怎能如此有毅力地鍥而不捨,後來發現其實他們通常因為每年成績都有進步,所以每年都覺得明年就會考上,正因每年都帶著希望,讓他們可以一年又一年地奮戰。
等待所以令人不耐,不是因為要等很久,而是因為不知道要等多久!三十年前我之所以覺得八個月很長,原來是因為擔心八個月之後,心儀的女孩會被追走。但我的青春依舊期待愛情,因為相信終有一天,那個她會來臨。
等待是一種力量
每次思想「等待」,都會讓我想起大江健三郎,他的文學與他多年因畸形而自閉的獨子密不可分。記得十多年前他第一次來台灣時,中研院為他做了一個展覽,展場布置了一個他常待在裡面的擬真樹洞,我身在其中,彷彿與他處在同一個時空,迴盪著那些悲絕與盼望交織的歲月。
我沒讀過他的什麼作品,頂多一些雜文。但多年來常常在課堂中引用他的一句話:「年輕人需要有能等待一段時間的力量。」每每想起,都格外有一番滋味。
這句話源於他的一本書《為什麼孩子要上學》,他溫柔叮嚀:「……我想說的是:對小孩子來說『等待一段時間的力量』非常重要。……在拚命忍耐『一段時間』當中,你們會發現自己也成長了,變得更健壯了,變得更能應付問題了……。我在高中到大學畢業的那段時間,就是這樣撐過來的。而現在,我還活著。」
我相信,大江健三郎的生命一定有好多這樣等待的經驗,等待投稿、等待退稿、等待戰爭、等待和平、等待愛情、等待獨子、等待黑夜、等待光(獨子的名字)、等待健康、等待活著、等待死亡……
我猜他應該沒有等待有一天要拿諾貝爾獎,然後他就拿到了。
在我距離那些等待愛情的日子很久很久之後,越來越相信的是,生命中那些花費或長或短的歲月所等待的人事物,有些始終不曾發生、有的默默實現、有些在意外的時刻成真、又或者臨陣扼腕功虧一簣。
不只年輕的孩子需要這樣的力量,其實每個人都需要呀!
最近我聽聞他的消息,是不久前在復健診所治療室播放的電視新聞裡,那時我心裡非常不耐於始終不癒的手傷復健。但在新聞中,他的死訊讓我又想起這句關於等待的箴言。
再回到青春對愛情的等待吧!不久前我詢問一位要來期末口試的大一同學:「最近好嗎?」這原本只是打破僵局的客套話,沒想到居然打破了他的心,他支支吾吾地說了一些最近的不太好,功課忙啦、活動多啦、書讀不完啦、大一還沒適應啦……。我們聊了一陣,正當我覺得這些不是很重要,而想把話題慢慢帶回原本與課程有關的範圍時,他輕輕說:「老師,我分手了!」然後一個十八歲的男孩開始掩面哭泣,不是低頭哽咽,而是嚎啕大哭,看得出來他非常悲傷!
他娓娓道出,外文系的她是多麼迷人又多麼善良,是多愁善感的自己不懂得拿捏分寸,把他的愛情變成了她的壓力,弄巧成拙之下,短短三個月的粉紅泡泡就破了。
當他說到「她決定要離開我」的時候,我已經分辨不清他的泣不成聲。
我覺得自己真的很可惡,居然趁他掩面哭成淚人兒的時候,嘴角竟無法控制微微上揚,笑了!當然不是幸災樂禍的嘲笑,而是一種相隔三十年,卻依舊多麼能感同身受的既視感,一種同為男孩被召喚出的純樸與傷悲,我為自己竟與十八歲的青春深深共感同一件事,而竊喜著。
如果當年,我不曾殷殷等待女孩的身影,不曾孜孜守候得來不易的愛情,不曾叨叨念念難以抉擇的告白或分手,那我鐵定不會懂,眼前的男孩在哭什麼。我們就此談了好一陣,他也成功用盡了原本要口試的時間,臨去前我擁抱他,而他竟又在我肩上哭爆。我說,你的生命絕不像此刻所感受的蒼白,但你需要一盞燈,能透見被那些掩蓋的細膩質地。
我曉得,他需要再等一段不算短的時間,不只療傷,更是讓時間沉澱出對自己的理解。在這等待的路上,他當然需要耐心,但更重要的是被愛與接納的經驗,與其說他等待的是愛情,不如說是在等著長大。
執筆的此刻,我正在前往一場婚宴的高鐵車廂內,我還記得等一會兒要見到的那對新人,在他們還是學生時的模樣。很多年後的今天步上紅毯,心中為他們如今的結果恭喜,更為他們過程的耐心喝采!我看著車窗外飛逝的風景,不禁感到越是快速的年代,越是需要耐心;越是疾駛的人生,越要懂得等待。
等待愛、等被愛,等待有人可以同行相伴一段。